流民: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二回

流民

之前還沒遭遇這些事情的時候,我都已經覺得前途茫茫,經歷了這一場之後,真正體會到走投無路了。

在堂叔客棧裡跑堂的時候,別的沒有,從來沒餓著。出門以來,兜裡有點錢,省著用,也沒愁著。但是現在,不只劍沒了,身上一文不名,衣衫破爛,蓬頭垢面,根本就成了個乞丐。

我逃出一段路之後,餓了兩天,眼睛發直。走進一個村子,想討點東西吃,村子裡的人看見我沒一個搭理,就好像看到了一隻野狗似的。我發現自己連當要飯的,怎麼開口都不會,就走了。

也就在這個時候,遇上兩件事給了我很大刺激。

那天午後,我在路邊看到一隊人過來,前有一人騎馬開路,中有兩人肩輿,後面又有一干人等。

有人吆喝了一聲,人馬停下。肩輿落地,一個富團團的人踉蹌起身,旁人攙扶著到路邊,嘔嘔兩聲,吐了起來。一看就是去哪裡酒醉飯撐,大魚大肉吃多了。

他吐了好一會兒,正看著連扶他的人都有點掩鼻的模樣,卻發現就在他嘔吐的路邊草叢,慢慢冒出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。瘦巴巴的人爬了幾步,俯頭就扒拉著吐在地上的那些東西,吃了起來。

還在吐的人,以及左右兩人都嚇了一跳。這下子不但原來那人噁心得更厲害了,連攙扶他的兩個人也受不了,跟著吐了起來。趴著的那人毫不在乎別人吐在他身上,仍然繼續扒拉地上的一攤攤東西往嘴裡塞。

跟在肩輿後面的一個人趕過去,一腳踹開地上的瘦鬼。這個當兒我才體會到人家說是瘦鬼瘦鬼,還真傳神。

一隊人走了。我也沒再忍心回頭看那人怎麼了。滿腦子想的,是人怎麼會餓成這樣?我雖然也已經餓得發昏,可怎麼也沒想到跟他一樣,去吃人家嘴裡吐出來的。是不是我餓得還不夠?再過兩天,我是不是也要落到這個地步?

想到這裡,把我嚇得有點清醒了。

沒多久,又有一幅景象。

我看路邊草叢一直在動,走近一點,裡面疊著兩個人。

女的衣裙撩開,大腿被一個黝黑的男人屁股分得大大的。男人個頭不大,屁股卻抽動得又快又用力。

跑堂的時候,就知道城裡有些人專去鄉間找北方流浪下來的女人。城裡她們多半進不來,城外就多。只要一點點施捨,就能隨你擺布。我聽人直誇北方女人個頭大,奶子大。

我自己出門以後,也碰過這種女人來搭訕。有些骨架的確看來跟南方女人不一樣。可就算有些人的樣貌還行,收拾得也沒那麼髒,可老遠就聞到一種味。我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對這些女人有興趣。

眼下卻親眼目睹了。

以前在客棧裡不是沒偷看過妖精打架的好戲,可頭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看一對男女就在眼前弄起來,滿臉發燙,腦子也昏昏的,要走又挪不動腳,就呆在那裡。

女的頭髮散亂,氣喘吁吁地不時叫嚷一聲,看來配合得挺快樂的。

黑黝的男子用力地頂了幾下,沒一會兒起身,看也沒看我,整了整衣,丟了幾個銅錢,就走了。女的懶洋洋地坐起,撩開頭髮,面容還挺不差。

她收起銅錢,叫了一聲,草叢裡鑽出一個小男孩。女的看到發呆的我,先是把孩子摟到懷裡,然後,我看她臉上竟然閃過一抹特別的神情。雖然一閃而過,我知道那是一種不屑。

我清醒過來。我一直還拿看流民的眼光看人家,卻不知道自己早成了連流民都瞧不起的人。

臉上火辣辣地像挨了記耳光。真想一步跨過去把她揪住,搧個嘴巴。

她毫不退縮地回望著。

我猛地洩了氣。

看著女的帶孩子施施然走遠。天也慢慢黑下來了。我還是在那裡發愣。

這算哪門子事呢?

所謂天地雖大,沒有容身之處,就是如此。

從小喪父,跟母親別的沒學到,只記得她常跟我說,人活著就是不能手心朝上。所以,跟人家乞討,我還真不會。

不討,當男人的,剩下的怎麼想都是偷、搶,或者上山當賊了。

可我不但沒當過賊,在路上浪蕩的時候,還幫人家打退過一幫毛賊。四、五個亮刀亮槍的傢伙,把七、八個行商圍了起來。行商有的打哆嗦,有的也掄出棍杖相持不下的時候,我路過,抽出劍,大著膽子吼一聲跳進去,毛賊落荒而逃。事後行商還給了我一些錢道謝。

我不是沒想過,既然連什麼都不是的幾個毛賊都能出來虛張聲勢,我又怎麼不能?可只要想到一件事,就一下子又萎了。

教我「三才劍法」的那個書生,不只一次告訴我:「天、地、人,三才,」他比劃著:「所以你要學好三才劍法,就得體會到頂天立地,上不愧天,下不愧地的氣魄。」

我還體會不到怎樣才算是頂天立地,可是知道一定不會是去當強盜。

黃昏中,我看不清任何前路。左也動不了,右也動不了,像是被人一釘釘在那裡。絲毫動彈不得。

好不容易心思能活動了,唯一想到的,反正路上總有吊死的人,多我一個不算多,乾脆找棵樹上吊算了。

就上吊吧。一了百了。我在心底說著,忽然覺得可以動彈了,就挪動了腳步。

可我不想在路邊吊死。

要上吊也得去山上找個地方。

在樹上可以看見故鄉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