簫聲如水:阿鼻劍前傳連載之第十三回

簫聲如水到了山腰,近滿的圓月當空。

那時光,江南雖然不像北方烽火連天,地方官橫徵暴斂的可也沒缺,所以鄉下人無路可走,也去山上。有人是存心上山當賊,有人在山上久了成賊,也有人等時候好了還是下山。

也因為這樣,還使得有人多了「摩雲將軍」的封號。有一位姓趙的將軍,抗禦外敵不行,沙場上作戰不行,可是在自己家要上山抓賊,打這些走投無路的人,就英勇無比,多高的山、雲裡的山都難不倒他。

我上的這座山,一路倒沒看到什麼人。反正這一身模樣,遇了賊也沒好怕的。林梢不時透著月光,也就摸索著越走越高。有一腳摔進山溝裡,差點沒爬出來。到了山腰一塊空地,再也走不動了。

往山下看,方向不辨,只見一片濃密林子。要再往高處走,又餓又累,夜裡山風又冷,打起哆嗦。

月光下,找了一棵樹。

但真解開褲腰帶要往樹枝套,才發現連上吊的力氣都不夠。

摔了兩跤都套不上,我躺在地上不動彈了。
連吊死都不行,就給野獸吃了吧。我心想,閉上眼。

這時聽到了什麼。

開始以為是風穿過林葉的聲音。

若有若無。

聽了一會兒,我認出了那不是風聲,是有人在吹簫。

簫聲本淒涼,那夜聽來卻正好。

幽幽的。逐漸像一潺細水流過身邊。天地蒼茫,只有我獨自滿腹委曲、窩囊,卻似得了一伴。

往事在心頭起伏。

和母親相伴的歲月。
跟著堂叔跑堂的日子。
教我識字學劍的書生。
他送我的劍。
那是我人生的啟蒙,也是我的寶物,可是我卻弄丟了……

溪水蜿蜒,我的淚水灖然,兩相嗚咽。

好一會兒,擦了眼淚、鼻涕之後,心頭鬆了一些。

抬頭看看,一輪明月。算算日子,中秋還得一個月,可月亮已經很圓了。

風吹在身上,還是涼,卻不覺得像剛才那麼冷了。
我坐在那裡,又發了好一陣子的愣。簫聲時有時無地陪伴著我。

也不知哪來的力氣,我起身就往山上更高的地方去了。

之前聽過人吹簫,也有好聽的,可從沒像那天夜裡。

簫聲有一會沒一會兒。間歇不定,聽出是個重複的調子,可每次吹的不同。有時幽怨,有時輕快,有時兩者間參。

在山上走高一點,再往林子深處進去,聽得越來越清楚。我在林木間扒索著,好奇這是什麼人。

深山裡的樵夫?修練的老道?隱姓埋名的俠客?

還是仙人?山精?

最後我爬上一個坡,再穿出林子,眼前豁然一亮,簫聲也剛好悠然而止。輕揚的尾音,裊裊繞繞地消失在月光下。

有個很晃眼的東西。是一方潭水。那夜月光如洗,水面像鏡子一樣。

潭邊,有塊巨石,石上背坐著一人。

雖然有幾丈之遙,看得出身形很小,頭髮披散,像個孩子。

再往旁邊看,左方林子邊上,有個小屋,屋旁立著一個人。一動不動,高高大大,如果不是一雙熠亮的眼睛盯著我,和樹影無異。

我退一步,差點摔倒。

樹影般的人移動了。不再看我。

他朝著那孩子走過去,說道:「吹了大半夜了,回去睡吧。」

聽到他的聲音,是人沒錯。仙怪不會有這麼溫柔的語氣。

我咚咚往前跑了兩步。

「我……」

那人望來。
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還是只能說出這一個字。

「你什麼?」不跟他孩子說話,語氣就不同了。比夜露還冷。

好不容易,我擠出了一句:「我不是流民。」

「你不是流民,我們還是哩。」他微微一哂。

「我是想來……想來打個商量。」

男人沒答腔。

那孩子也依然沒動。

我咬了咬牙,開口了:「想跟你們借點東西。」

「借錢?我們可沒有吧。」男人說著低頭摸摸孩子的長髮,聲音又柔軟起來。

「不用。我不借錢。」我鼓起勇氣:「借我點吃的東西,借我睡一宿。」

「吃的你也用借的?」他又看看我。

「我會記得一飯之恩,將來會還。」我聽過韓信的故事,就說了。

「還不了的話怎麼辦?」

「我,」我頓了一下,眼睛一下子有點熱:「下輩子還。」

男人呵呵笑了一聲:「下輩子你認不出我嘍~」

潭邊的孩子站了起來,深色的袍子穿在身上顯大,終於轉過身來。

我看到有枝大小和她身材比例不稱的洞簫。

我看到她的臉。

月光之下,我的遠近顯然出了問題。

明明就在我眼前沒多遠地方的人,卻忽然好像退到好遠好遠之外。她臉上的輪廓清晰一如刀雕,卻又好像一片模糊。

那張臉和她像個孩子的背影不同。

我陷入了一個錯覺的漩渦。但在那漩渦的狂亂之中,我看得到一個穩定的方向。

她的眼睛。

她的眼睛,溫柔地把我從漩渦中撈了起來,但又溫柔地把我拋落一個山巔。

那是多深的眼睛,她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吸納進去。

那是多亮的眼睛,她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給你。

於是,你不知道,到底是眼睛穩定了你,還是眼睛錯亂了你。

過了兩百多年,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刻。

「看什麼看!」男人喝了一聲,把我拉回現實,也羞得我一身臊熱。

「爹,晚上的飯還有剩的。」

聽聲音,確定她是個長大了的姑娘,只是身材嬌小了些。

她起步,往小屋走去。

我可能還是沒有回過神來,繼續立在原地。

男人跨進屋子前,回頭丟了句話:「你是不想借了嗎?」